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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一个偏见,阅读某一国度的作品时,总希望看到该国文学的特色,也就是说,那些别处看不到的,或具有原创性的东西。当然通过译文来阅读,这种特色已经丧失不少;但是无论如何也还能够保存下来一些。所以讲到日本文学,我对谷崎润一郎、川端康成等的兴趣,始终在大江健三郎辈之上,虽然不能说大江一点日本味没有,但是西方味到底太重了。这当然只是个人偏见,因为我也知道,每一民族的文学都在发展之中;谷崎也好,川端也好,一概属于过去的日本。说这话的证据之一,便是日本整个战后派文学都很西方化,就连三岛由纪夫的灵魂也是古希腊而非日本的。谷崎、川端等此时作为素负盛名的老作家,似乎是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抗衡什么,然而随着他们的陆续辞世(谷崎在一九六五年,川端在一九七二年,其他老作家现在也多已作古),我们心目中的日本文学特色可能已经不复存在。二十世纪日本文学中,谷崎和川端也是现代派,都受到过西方文学的很大启发,但是他们更多是因此而发扬了日本文学的一部分传统,与战后派毕竟有所不同。如果不把所谓特色看得过于狭隘和固定,我觉得保留上述偏见倒也未尝不可,至少不应忽略存在于诸如谷崎与大江之间的明显差异。

在我看来,谷崎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具日本文学特色的日本作家。不过他的作品也最容易被误解,也许除了《细雪》之外;而《细雪》未始不会受到另外一种误解。须得先进日本文学的门,才能再进谷崎文学的门。日本小说与一般小说出发点不同,过程不同,所要达到的目的也不同,不能沿袭对一般小说的看法去看日本小说。譬如审美体验,在日本文学中可能是惟一的、终极的,而别国文学则很少如此。在谷崎笔下,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。《文身》、《春琴抄》、《钥匙》和《疯癫老人日记》等,很容易被仅仅断定为施虐狂和受虐狂文学,而且多半涉及性的方面;然而正如加藤周一在《日本文学史序说》中所说:

“谷崎写这样的小说,当然不是作者自身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实际生活的反映,而是由此岸的或现世的世界观产生出来的美的反映,而且是快乐主义的反映。它只描写生活与这种理想相关联的一面,其他所有方面都被舍弃了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谷崎的小说世界是抽象性的。”

也就是说,谷崎的作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写实的,当然也不是象征的,而是作者探求美的一个个小试验场。他用写实的手法,描写那些经过精心设计的,从审美意义上讲是切实的,而从现实意义上讲是抽象的内容。谷崎文学没有社会意义,无论正面的还是负面的;只有审美意义。有些的确带有色情意味,但是这与施虐狂和受虐狂色彩一样,都只是通向美的终极的过程,是全部审美体验的成分,虽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成分;但是如果不具有审美意义,它们对作者也就没有任何意义。

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位作家,像谷崎那样毕生致力对美的探求,这种探求又是如此极端,如此无所限制。正因为无所限制,他的作品与社会发生了某种关系。谷崎只针对美,并不针对社会;但是社会关于美的意识与谷崎对美的探求有所冲突,在他看来这实际上是为美和审美规定了某种限度。而对谷崎来说,美没有任何限度,审美也没有任何限度。那么借用禅宗的一句话,就是逢佛杀佛,逢祖杀祖,虽然他是有我执的,这个我执就是美。所谓“恶魔主义”,也是在这一层面发生的,本身是过程之中的产物,并不具备终极意义。然而我们有可能忽略这一点。从另一方面讲,当善与美发生冲突时,谷崎不惜选择恶来达到美;我们从社会意识出发,也有可能认为他表现了丑。譬如《恶魔》中佐伯舔恋人的手帕,就是一例:

“……这是鼻涕的味儿。舔起来有点熏人的腥味,舌尖上只留下淡淡的咸味儿。然而,他却发现了一件非常刺激的、近乎岂有此理的趣事。在人类快乐世界的背面,竟潜藏着如此隐秘的、奇妙的乐园。”

日本文学的美都是感官的美,而且,审美体验涉及所有感官。这里便是谷崎在味觉审美上所表现的一种无所限制的体验。而审美体验的无所限制,正是谷崎文学的最大特点。《春琴抄》堪称谷崎审美体验集大成之作,当春琴被歹徒袭击后,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

“佐助,佐助,我被弄得不像人样了吧,别看我的脸哪。”

这提示我们,男女主人公之间,最根本的是一种审美关系,这也可以扩大及于作者笔下一切男女关系。从这一立场出发,那些超出人们通常接受程度的细节描写,似乎也就可以得到理解。而在《春琴抄》中,佐助正是因为不要再看师傅被毁容的脸,刺瞎了自己的眼睛。此后他有一段自白:

“世人恐怕都以眼睛失明为不幸。而我自瞎了双眼以来,不但毫无这样的感受,反而感到这世界犹如极乐净土,惟觉得这种除师傅同我就没有旁人的生活,完全如同坐在莲花座上一样。因为我双目失明后,看到了许许多多我没瞎之前所看不到的东西。师傅的容貌能如此美,能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,也是在我成了瞎子之后的事呀。还有,师傅的手是那么娇嫩,肌肤是那么润滑,嗓音是那么优美,也都是我瞎了之后方始真正有所认识的。”

除了美超越一切之上外,更重要的一点在于,《春琴抄》表现的是审美体验在不同感官之间的转换过程,也就是从视觉审美变为触觉和听觉审美,而这使得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距离更为切近,所感受的美也更具体,更鲜明,更强烈。换个角度来看,也可以说是通过屏蔽某一感官,其他感官的审美体验因此被特别凸现出来。晚年力作《疯癫老人日记》,正是在这一方向上的发展。“我”老病缠身,几乎只能通过触觉来体验儿媳飒子的美。飒子称“我”为“迷恋脚的您”,呈现在“我”感官里的飒子的脚的美在这里被描写得淋漓尽致。而最为登峰造极的,是“我”打算将墓碑做成飒子脚的形状,“我死了之后,把骨头埋在这块石头下面,才能真正往生极乐净土呀。”这也体现了谷崎文学审美体验的受虐狂因素。而一旦涉及性,触觉、味觉和嗅觉较之听觉和视觉,色情意味要更重一些。《战后日本文学史·年表》中译本有段引文,为现在收入“谷崎润一郎作品集”的《疯癫老人日记》(这似乎是个节译本)中所未见:

“墓石下面的骨头发出哭叫声。我边哭边叫:‘好疼,好疼,’又叫:‘疼虽然疼,可是太开心了,实在太开心了,’我还要叫:‘再踩,再踩吧!’”

对于“我”和作者谷崎来说,这一笔非常关键,删略就不完整了,但是仍应被纳入作者的整个审美体验范畴之中。谷崎是女性的崇拜者,曾强调自己“把女人看做是在自己之上的人。自己仰望着女人。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,就觉得不是女人”,然而对他来说,女性只是女性美的载体,只有美才是至高无上的,所以《疯癫老人日记》中的“我”,不惜以死为代价从事美的历险,《钥匙》中的丈夫则为此而送了命。这两部小说与《春琴抄》一样,从一方面看是美的历险,从另一方面看是人生的折磨,其间反差如此之大,正可以看出谷崎的视点与寻常视点有着多么大的区别;而如果不认同他的眼光,我们就只能误读他的书了。

在谷崎的全部作品中,分量最重的《细雪》被认为是个例外,因为这里向我们呈现的只是生活状态本身,并不具有前述那种抽象性。小说由一系列生活琐事组成,进展细腻而缓慢,没有通常小说中的重大情节,也没有谷崎其他作品中刺激性强烈的事件。阅读它同样需要首先接受日本小说的前提,即情节根本是无所谓的,应该撇开它去品味细节。《细雪》是人生况味特别深厚的作品,谷崎似乎回到普通日本人的姿态,去体验实在人生了。然而这里审美体验仍然十分重要,不过所强调的不是超越日常生活之上,而是弥散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审美体验,这正与他在随笔《阴翳礼赞》中所揭示的是一致的。虽然我们时时仍能看到谷崎特有的审美方式,譬如通过描写雪子眼角上的褐色斑表现她不复年轻,通过描写妙子身上的不洁气味表现她品行不端,都是作者惯常使用的诉诸感官的写法。

二○○○年十月十四日

(文中提及 《疯癫老人日记》的删节,后来的新译本中均已补齐。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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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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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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