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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J.贝尔沙尼等著《法国现代文学史》说:

    “不管玛格丽特·杜拉斯搬上舞台的是一个什么家务都做的女仆或一个工业家的妻子,一个副领事,一个年金收入者或一个‘左派’小知识妇女,她给我们叙述的始终不是一次恋爱的故事,而是爱情的故事。……玛格丽特·杜拉斯写道:‘世界上没有一次恋爱能代替爱情。’”

    这提示我们,杜拉斯的小说恐怕应该是另外一种读法;而我们往往把她写的“爱情”看成“恋爱”了。所谓爱情别有意义。在她的所有小说中,都存在着一个可以被视为主体的东西,就是距离。这是一位关于距离的作家。她的人物永远停留在起点,无论经历过什么,人物之间不可能相遇。杜拉斯的《情人》出版之后,“有人问这位作家,在重读自己的这本小说的时候,是不是有某些懊悔,感到遗憾的地方。回答是:没有,只有小说的结尾是例外,即小说最后十行文字写打来的一个电话。”(见上海译文版译者前言)我觉得正因为这一笔似乎意味着有缩短距离的可能,所以她才感到遗憾。

    杜拉斯的小说中总有一个“他”和一个“她”。“他”并不是某个男人,甚至不是作为整体的男人;“她”也不是某个女人,譬如说,杜拉斯自己,甚至也不是作为整体的女人,他们是这世界上相距最远的两个点。距离,换句话说,也就是绝望。因为距离的一端或两端,总是试图缩小这一距离,结果总是徒劳的,所以是绝望。这也就是杜拉斯意义上的爱情。爱情,距离和绝望,是一个意思。我们也可以说,爱情,这是她的人物的生存状态,或者说是一种基质。杜拉斯关注的不是人的生活,而是人的存在。

    杜拉斯的作品,我最喜欢的(在目前所能读到的译本中)是《琴声如诉》、《长别离》、《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》、《印度之歌》和《蓝眼睛黑头发》。不妨以《长别离》来做代表。书里真正的人物只有两个:黛蕾丝和流浪人。流浪人丧失了记忆,而黛蕾丝试图唤醒他丧失的记忆。这里她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始终没有恢复记忆。杜拉斯的小说没有事件,也没有过程,事件和过程都是虚幻。前面我们讲到人物,然而他们与其说是人物,不如说是一出戏里的两个戴面具的角色。

    这一切就像米歇尔·莱蒙著《法国现代小说史》讲的那样:

    “如果说娜塔丽·萨洛特写的是反小说的话,那么,玛格丽特·杜拉斯可以说写的是前小说:在这个空间和她开了个头的这个时间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。她着重写的是一个故事的可能情况,但故事却永远不会发生;万一发生了,就暴露了世界上存在的奥秘。她只讲述发生的很少的一点点事情,再添上心里所想的很少的一点点东西,就这样她成功地创造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气氛:这种悲怆气氛与人的存在非常逼近而和愉快的心境相距甚远。”

    杜拉斯常常喜欢从一己的经历取材,写成她的作品。不过从经历到作品并非一蹴而就,其间尚有过程。杜拉斯是把经历的碎片纳入她的哲学,而不是把哲学纳入她的一段段经历。经历对她来说不是主体性的东西。也许根本没有小说家杜拉斯,只有哲学家和诗人杜拉斯。达到极致的时候(例如写《蓝眼睛黑头发》时),她与洛特雷阿蒙、兰波、圣-琼·佩斯是同一序列的作者。我们当作“写实”或“仿真”来读,恐怕看走了眼了。

     一九八六年杜拉斯在美国获得过一个以海明威命名的奖项。当时我大概在《参考消息》上得知此事,授奖的理由仿佛是说杜拉斯的文体具有海明威的特色。但是我记不大清楚了。我以为在杜拉斯与海明威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共同之处,他们都认定陈述真相是不可能的。这不是从操作意义上而是从哲学意义上讲的,因为他们本身都是刻画方面的高手。《长别离》中有段对白,正是这个意思:

    “皮尔:‘你是不肯呢,还是不能把心事告诉我?’

    “黛蕾丝轻声答道:‘不能。我即便想说,也不知从何说起。’”

    类似的说法,多次见于她的作品。杜拉斯的小说都像是电影剧本,仅仅是对将要拍摄的电影的一种提示;然而她的剧本拍成电影也不就是最终的陈述。我们很容易由此联想到中国画的“留白”,但毕竟是不一样的:留白意味着可能,而杜拉斯所揭示的恰恰是不可能。换句话说,留白出自一个可以主宰一切的神之手,而杜拉斯与她的新小说派朋友不承认有这样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存在。这里,写小说的她类同于小说中的一个人物,受到绝对限制,逾越不了她与对象之间的距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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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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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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