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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读《庄子》是自娱自乐,写《樗下读庄》是自说自话。自娱自乐可以贯穿一生,如今我有空还是经常翻出《庄子》来读;自话自话到一定时候好像就以打住为宜。所以一九九九年《樗下读庄》出版后,关于《庄子》我只写过两篇小文而已。一是《庄子与〈庄子〉》,收入《六丑笔记》;一是《我读〈庄子〉与〈论语〉》,收入《云集》。二○○七年《樗下读庄》重印,我写了一段话印在书的封底:

若从《庄子》中挑出一句话以概括全书,就是‘吾丧我’。‘吾丧我’即‘逍遥游’,果能这样,是为‘得道’。《庄子》的‘道’指事物自然状态,乃本来如此:‘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广,日月不得不行,万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与。’对人来说,是超越了固有价值体系之后所获得的自由意识。拒绝固有价值体系,也就是不在这一体系之内做判断,无论是‘是’还是‘非’。《庄子》形容为‘自适其适’。从根本上讲,庄学是‘心学’,一切都发生在头脑之中。”

现在我对《庄子》的看法,概况起来还是这样。只有一点补充:我一直以“吾丧我”概括《庄子》,但重又一想,毕竟只是过程而已,虽然《庄子》主要讲的就是这个过程;但若论终极之处,还得说到“自适其适”,尽管没有“吾丧我”就没有“自适其适”,“吾丧我”正为了“自适其适”,苟能“吾丧我”也就“自适其适”了。不过我在书中稍嫌对“自适其适”强调不够,这里尚须再说几句。

“自适其适”凡两见于《庄子》,一在《大宗师》:

“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馀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”

然则治庄者如闻一多,对此段话所属一节文字(“故圣人之用兵也……而不自适其适者也”)颇有质疑,其所著《庄子内篇校释》有云:

……务光事与许由同科,许由者《逍遥游篇》既拟之于圣人矣,此于务光乃反讥之为‘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’。可疑者二也。朱亦芹以《尸子·秦策》证胥馀即接舆,其说殆不可易。本书内篇凡三引接舆之言(《逍遥游》、《人间世》、《应帝王》),是庄子意中,其人亦古贤士之达于至道者,乃此亦目为徇名失己之徒。可疑者三也。‘利泽施乎万世’,又见《天运》,‘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’,又见《骈拇》,并在外篇中。以彼例此,则此一百一字盖亦庄子后学之言,退之外篇可耳。”

在我看来,不应简单地以属于内篇或属于外杂篇来区别庄学与庄子后学。“自适其适”又见于《骈拇》:

“夫不自见而见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跖与伯夷,是同为淫僻也。”

即使《骈拇》是庄子后学之作,单看其将“自适其适”与“适人之适”相对立这一点,我也以为颇得庄学要谛。“适人之适”即遵从固有价值体系,“自适其适”即从中摆脱出来;“吾丧我”所丧的是“适人之适”,所存的是“自适其适”。

不过仍有两层意思需要申明:第一,“吾丧我”不是一种行为,而是一种心理活动,“自适其适”同样如此,或者说,行为意义上的“自适其适”只是不做什么,而不是要做什么;第二,“自适其适”是针对“适人之适”而言,更侧重于否定一面,若是肯定则还不能死死抱住一个“适”字不放,此即如《达生》所云:

“忘足,屦之适也;忘要,带之适也;知忘是非,心之适也;不内变,不外从,事会之适也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之适也。”

也就是说,“自适其适”最终要落实于“忘适之适”。回头看我在书中的解释也还不

差,抄录于此,且为这篇新序作结:

“王先谦《庄子集解》:‘本性适而无往不适者,是自适其适,不因物而后适,乃并

其适而亦忘之也。’话说到‘适’还不到极致,真要是‘适’就不再有‘适’的意识;‘忘适之适’才是‘无待’,才是得道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 二○一五年六月十六日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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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12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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