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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讲到刘半农,有人会问这是什么人。当然未必不知道他是谁,是说怎么简明扼要地给下一个名义。恰恰简明扼要不得。这是五四人物与今日作家学者辈区别所在,而刘半农尤其如此。可能惟一合适的说法是“杂家”。然而也不是用的通常意思。查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“杂家”指“知识面广,什么都懂得一点儿的人”。显然说的不是刘半农。如果说“知识面广,什么都懂得很多的人”还差不多。刘半农集许多“家”于一身,他是这样的“杂家”;用蔡元培的话说,就是“有兼人之才者”(《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刘君碑铭》)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刘半农的事业,大略地讲有学问和爱好两部。但却不大容易区分明确,因为对他来说,学问即爱好,爱好即学问。专门学问是实验语音学,也从事语法研究,词书编纂,汉字改革等。此外他又致力乐律研究,参与文物考古。这些我们外行人不敢妄谈,但是不能忽略他的重要成就。他还是一位教育家,又颇具办事才干,曾经担任一些院校的领导工作。大家一般较为了解的,是在刘半农的爱好领域。他是诗人,著有《瓦釜集》和《扬鞭集》;是散文家,著有《半农杂文》和《半农杂文二集》;又是翻译家,出版《茶花女》、《国外民歌译》和《法国短篇小说集》;还从事民间文学研究,搜集民谣,编纂《中国俗曲总目稿》;从事古典文学整理,校点《香奁集》、《西游补》和《何典》;另外还是摄影家,参加“光社”,并写有专著《半农谈影》。在历数这些之后,还必须加上“等等”二字,才算说得完全。

 

       或者说做这许多事情,怕要活到很大年岁罢。恰恰没有。古人云,人年五十,不称夭寿,刘半农四十三岁就去世了。无论学问爱好方面,都未及更充分地展现才华。他不少著作没有完成,譬如《扬鞭集》只出了上、中二册,《国外民歌译》、《法国短篇小说集》只出了第一册,《中国文法讲话》只出了上册,学术论文也不曾整理结集,这都是很令人遗憾的。刘半农死得十分意外:一九三四年暑假去绥远调查方言,为虱子叮咬,染回归热,回京后又为中医耽误,终于不起。他始终是一个兴致勃勃、热闹而又埋头苦干的人,向我们展示了人生最大的可能,——虽然天不假年,反倒成了最大的遗憾。

 

       加缪说:“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,而是活得最多。”(《西绪福斯的神话》)这句话用来形容刘半农,似乎恰当,又不恰当。加缪说的“多”,即丰富;这有赖于一定时间的保证,而刘半农没有这些时间。或许也可以说,“多”是在某一有限时间内如何尽可能地丰富,那么刘半农是“活得最多”了。然而反观他的一生,时间如此有限,却很舍得大段投入到为做一件事情的准备之中,这也是令人感佩不已的。他本来担任北京大学预科教授,又已名满天下;但因没有学历(中学还差一年毕业),为胡适所看不起,遂远赴英法留学,整整历时五年半,最终考得法国国家博士,学成专门学问(实验语音学)回来。这在只有四十三年的一生中,占着怎样一个不合比例的比例,真是惊人的挥霍之举。而其间的困苦寂寞,也未必是他人所能忍受得了的。

 

       刘半农“活得最多”,亦即内容丰富,还包括其中反差巨大。在五四代表人物中,刘半农背景最差,——他曾经是新文学运动所要打倒的对象之一“鸳鸯蝴蝶派”的一员。作为这一派里的翻译家,与人合译过《福尔摩斯探案全集》等。陈独秀编辑《新青年》,他积极投稿,反对旧事物最为尖锐有力。新文学运动初起,社会上虽有议论,一时却无人出面反对,钱玄同遂化名“王敬轩”,把攻击新文学的谬论概括成一封来信,刘半农在复信中逐一加以痛斥,一并登在《新青年》上。因为这“双簧信”事件,世人对新文学运动有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印象。

 

       此后刘半农也做过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。当初未必都是为了引人注目,多半还是兴之所致,而他又绝顶聪明,所谓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”。其中有的习惯成自然,我们日常享受着他的创造,却未必知道与他有关系,譬如“她”和“它”这两个字,就是他发明的。有些事情已经几乎被淡忘了,偶尔得着一个契机,我们又提到他的名字。好比近来“敦煌学”成了热门话题,其实这里也有刘半农的份儿:留法期间,他曾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抄录敦煌写本各类杂文,成《敦煌掇琐》三卷,当时是很令人一睹为快的。

 

       刘半农留下的著作,大家读的比较多的还是诗与散文。读这些作品我们可以获得两个突出印象,首先是这个人就活在他的文字之中,——这话可惜说得滥俗了,让我们按照它的本意再来使用一次。他的性格的各个侧面,优点,甚至缺点,都鲜明地表现出来,这是一个真诚,热情,风趣,充满魅力而无须加以提防的人。其次是他对语言特别敏感,总能把握住其中稍纵即逝的灵光,他的幽默,泼辣,多半是语言上布下的机关。在中国新文学史上,大概只有鲁迅可以比拟。我们不妨仿照“才华横溢”创造一个“智慧横溢”的说法,否则很难形容读他们作品时所得快感。他们写作正是与对手斗法,又总技高一筹,文章犹是余事,无比智慧才是本色。两位早早儿下世,骂人文章再也不复精彩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我们曾经习惯把刘半农看作两个人:早期是战士,后来是学者。学者不如战士,所以算是落伍。然而刘半农愿意成为学者,他也努力成了学者,作为学者他有所贡献,我们能批评什么呢。何况成为学者之后,并非就不是战士,经常表现出战士的一面,他的《悼“快绝一世の徐树铮将军”》、《骂瞎了眼的文学史家》、《与张溥泉》和《南无阿弥陀佛戴传贤》,都证明这一点。末一篇写在去世前两月,锋芒毕露,尖酸刻骨,世所罕见。至于除此之外尚示人以其他侧面,如多所爱好,喜开玩笑,等等,也未必有什么不好,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 

二○○一年二月二十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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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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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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