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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兄:

       日前拜访,谈及文章之道,大概无非“好话好说”而已。然而其间有虚实不同。依我之见,实话实说,即是好话好说;虚话尽量不说,至少少说,方是好话好说。拿李白的《静夜思》说,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,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前面十七个字,无论所见,所想,所为,都是实话,尽可如实写出;惟独“思故乡”是虚的,只能点到为止。虽然体裁所限,也没有多余的字可发挥了,但假如无此限制——就像我们写文章似的——这诗也不能再写下去了。废名说:“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,绝句二十个字,或二十八个字,成功一首诗,我的一篇小说,篇幅当然长得多,实在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,不肯浪费语言。”不肯浪费语言,亦即不肯破坏意思也。

    再来举李白几首诗为例。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: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《赠汪伦》:“李白乘舟欲远行,忽闻岸上踏歌声。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《金陵酒肆留别》:“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唤客尝。金陵子弟来相送,欲行不行各尽觞。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。”姑且不论我送人、人送我的区别,即以所写“别情”而言,似乎第一首恰到好处,第二首已嫌辞费,第三首则近乎“夸”了。

    今晨取尊著《古诗文名物新证》阅之,觉得个别篇章,虚话写得稍多,尤其在结尾处。譬如《莲花香炉和宝子》一篇:“然而追索香史故事,作为细节之一的莲花香炉和宝子却不能不令人格外感兴趣,在路途遥远的游历中,它挟着幽香,挟着故事,一路留下美丽的痕迹,有痕迹处又常常伸展出通往另外方向的小径,向它合掌问讯,我们得知的乃是世间情。”这里过于形容渲染。相比之下,《两宋之煎茶》一篇火候把握,要好得多:“至于宫廷斗茶,虽然曾有着无所不在的精微妙致,然而相去饮茶的秋水夏云之韵,却何止‘一水、两水’。衰歇既速,它便只是成为茶故事,而终于与茶无关了。”我看你新写的文章,差不多都是后一路了。

    “虚话尽量不说,至少少说”可分意思与字句两层来看,意思有十分,却不必说到十分;意思不到十分,尤其不能企图借助形容渲染使之达到十分。意思自要克制,字句尤应克制。

    略陈己见,敬颂撰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止庵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〇〇七年二月十五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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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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