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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几天微博上有人写道:你读鲁迅和他所推荐的作家,你可能会变成一位优秀、杰出或伟大的作家,你读周作人和他所谈论的作家,你可能只会变成一个编辑或小文人。所以你不妨观察一下,鲁迅的欣赏者中,不少是有创造力的作家,而谈论周作人的人,通常是一些小文人。鲁迅是一位精神性和灵魂性的作家,周作人则是一位消遣性的作家。”据说这是转发几年前一篇题为《诚实是诗歌灵魂的基石》的采访里的话。

    我忽然想,假如鲁迅看到这类议论,他会怎么说。读过《华盖集》、《华盖集续编》即可知道,他只须稍加点评,彼辈便体无完肤。其实此亦古人所谓“操刀必割”,在鲁迅自有一种乐趣。他多少受到《韩非子》的影响,《难一》篇里讲那卖主儿兼夸自家的矛与盾,末了却被旁人一语问破:“以子之矛,陷子之盾,何如?”鲁迅正是这个拆台的人。现在这里恐怕也有一个类似的实例。  

鲁迅说:“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,是俄国的果戈理(N.Gogol)和波兰的显克微支(H.Sienkiewitz)。日本的,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。”(《我怎么做起小说来》)这里的四位作家,同样为周作人所“谈论”,所“推荐”。周氏著有《近代欧洲文学史》,于果戈理云:“Gogolj见人世种种刺谬,每不禁嘲笑之情,而又悲悯世间,谋欲拯救。合是二者以成书,故外若诙诡,中则蕴蓄悲哀,并深藏希望也。”于显克微支云:“Sienkiewicz作短篇,种类不一,叙事言情,无不佳妙,写民间疾苦诸篇尤胜。事多惨苦,而文特奇诡,能出以轻妙诙谐之笔,弥足增其悲痛。视Gogolj笑中之泪,殆有过之,《炭画》即其代表矣。”周作人翻译了显克微支多篇作品,光是《炭画》就用文言和白话各译了一遍。在《明治文学之追忆》中,他说:“夏目以外我所佩服的文人还有森鸥外。”读了这四位作家的作品,不知读者是要随着鲁迅“变成一位优秀、杰出或伟大的作家”,还是随着周作人“变成一个编辑或小文人”,或是二者兼备而人格分裂呢。

更有意思的是,鲁迅正是“谈论周作人的人”之一,当被问到“你认为中国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有哪些”时,鲁迅推举周作人为第一位(《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》),不知是否可以因此断言鲁迅是个“小文人”。而在“鲁迅的欣赏者”中,周作人同样在列,鲁迅生前他就写过关于《阿Q正传》的评论,鲁迅身后则作《关于鲁迅》、《关于鲁迅之二》两文,以后更是著有成本的《鲁迅的故家》、《鲁迅小说里的人物》和《鲁迅的青年时代》,倒是确如上述微博所言,周作人真的是“一位优秀、杰出或伟大的作家”,而且是“一位精神性和灵魂性的作家”。

鲁迅曾在二三十年代之交译过一本苏联的《文艺政策》,据他说:“从这记录中,可以看见在劳动阶级文学的大本营的俄国的文学的理论和实际,于现在的中国,恐怕是不为无益的。”(《〈奔流〉编校后记(一)》)这算得上是他“所推荐的”然而读者读了只能误入歧途,兴许连变成“编辑或小文人”都有点悬。鲁迅晚年对待苏联及其主流文学的态度实有可议之处。周作人“所谈论的作家”中,有两位大名鼎鼎,即汉王充和明李贽,周氏将其与清俞理初并称为“中国思想界不灭之三灯”(《读〈初潭集〉》),作为中国人,要想“变成优秀、杰出或伟大的作家”,王充所著《论衡》,李贽所著《焚书》、《续焚书》,大概总是绕不过去的。

    讲上面那番话的人,好像既没读过鲁迅,也没读过周作人,更不用说读鲁迅所“推荐”和周作人所“谈论”的作家的作品了,既不“观”也不“察”,反正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。窃以为,无论对鲁迅还是周作人,我们读了之后才能说话。前人以“望文生义”不足为训,如今甚至连“文”也不“望”了,改成“望人生义”,而这个“人”还是自个儿臆想出来的。时代如此进步,吾辈深感可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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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12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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