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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以朗《发掘〈重返边城〉的经过》云:“《重访边城》的原稿有些混乱,可能因为还是初稿,未经修饰,不宜出版。我不是文学专家,所以我交给皇冠编辑,因为他们跟张爱玲合作四十多年,一定清楚‘祖师奶奶’的标准。基于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,他们对出版的态度是肯定的。”张爱玲著《重访边城》二○○八年九月由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版,卷首“编辑说明”有云:“《重访边城》的手稿由于年代久远,部分字迹已模糊难辨,书中将以空格代替。”

我查自己的日记,二○○八年九月七日,“校张爱玲《重访边城》一文。”系为出大陆简体字版,以皇冠版为底本,参校张爱玲手稿复印件。手稿计三十四页,确如宋以朗所说“非常混乱”,尤以末尾部分为甚。皇冠编辑已理出前后次序,惟空格稍多,读之不便。经仔细辨认,终于补齐了。此外脱字、错简,亦予订正。

皇冠版第四十三页:“这样□□,自然见闻很少。”二字为“谋犹”。《诗经·小雅·小旻》:“我视谋犹,伊于胡底。”

第四十六页:“在饭店门口作别,不往天星码头走,需要□□。”按,二字为“解释”。

第四十七页:“黄昏的时候看书就得夜盲症,那是个禁忌的时辰,仿佛全凭想,不科学。”该字为“联”。

同页:“不过一向没注意,这下子好了——正赶着这时候壮着胆子不去想香港那些太多的路劫的故事,索性瞎了眼乱闯,给捅一刀也是自讨的。”“这下子好了”当作“这下子好!”

第四十八页:“要防街边更深的暗影中窜出人来,因此在街心只听见石板路□□□的脚步声。”按,三字为“渐渐的”。

同页,“古老的街道没有骑楼,直,平均地往上斜,相当阔,但是在黑暗中可宽可窄,一条黑胡同。”该字为“毕”。通作“笔直”,但张爱玲习惯写“毕直”,如《郁金香》:“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,高个子,腰板挺得毕直,因为是旗人;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,像个棕色的马。”《小团圆》第三章:“她常说‘年青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,头发不用烫,梳的时候总往里卷,不那么毕直的就行了。’”第五章:“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.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,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,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,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。”第六章:“一进园门,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,九莉大叫一声,狂奔起来,毕直跑,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。”第十二章:“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,是个中国女孩子,两只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,方脸,毕直的瘦瘦的身材。”

类似的作者习惯用法,《重访边城》中还有几处,如第十五页,“往往路边的两层楼店面房子太猥琐”,“猥琐”原作“萎琐”;第二十页注释,“不屑地撇着嘴”,“撇着嘴”原作“披着嘴”,——此词亦见《小团圆》:“披着嘴一笑,看扁了他。” 第五十六页,“它自有它完整的亘古的存在”,“亘古”原作“恒古”。

第四十九页:“但是那故乡气的市集,现在的香港哪还会有?”“那故乡气”当作“那样乡气”。

第五十页:“区与中环没有婴儿,所以一时想不到。”该字为“校”。

第五十一页:“在清初‘十三行’时代——十三个洋行限设在一个小岛上,只准许广州商人到岛上交易——是唯一接近外国的都市,至今还有炸火腿三明治这一味粤菜为证。”按,句首脱“广州”二字。原稿中作者将二字删去,又标一小三角,是恢复之意。

第五十二页:“‘老李婆的扎脚袴尿臊臭,’我姑姑也□□这笑话。”此处实为“听见过”三字。

第五十三至五十四页下列文字情况较为复杂,兹据原稿补足脱文,调整错简,并以黑体字表示,加方括号者则应删去:

“唐宋的人物画上常有穿花衣服的,大都是简化的团花,可能并不忠实复制原来的图案。衣服几乎永远是淡赭色或是淡青,石青,石绿。[当然,这不是说这些冲淡的色调不是适应国画的风格。]出名的‘青衣’‘乌衣’从来没有。是否是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自我约束?

“中国固有的丝绸棉布都褪色,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穿褪色的衣服,正如韩国的传统服装是白色,因为多山的半岛物产不丰,出不起染料钱。中国古画中人物限穿淡赭,石青,石绿,淡青,原来是写实的,不过是褪了色的大红大绿深青翠蓝。中国人最珍爱的颜色。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’,‘红男绿女’——并不是官员才穿大红袍的。后人作画墨守成规,于是画中人穿那种冲淡的颜色。当然,这不是说这些冲淡的色调不是适应国画的风格。

第五十四页:“倒不是绘画的影响,而是满清入关,满人不是爱红的民族,清宫的建筑与室内装修的色调都趋向苍□,上行下效,一方面物极必反,汉人本来也已穿厌了‘鲜衣’。”该字为“淡”。

第五十五页:“此外大红大绿只存在于婚礼中,而婚礼向来是古代习俗的废纸篓,‘儿女□□□’中安志节的考据,也都是当时已经失传的□节了。”“儿女”后原为“〇〇〇”,是“英雄传”的省笔,“安志节”应为“安老爷”末句中的缺字,则是“仪”。

第五十七页以下文字,也有脱字与错简,兹据原稿补足、调整,分段亦依原稿:

“是什么时候绝迹于中原与大江南北,已经不可考了。港战后被我带回上海,陆续做了衣服穿,一般人除了觉得怪,并不注意,只有偶而个把小贩看了似曾相识,凝视片刻,若有所悟,脸上浮出轻微的嘲笑。大概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破布条子。[当然没穿多久就黯败褪色了。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,只一会工夫,就又消失了。]

“共产党来了以后,我领到两块配给布。一件湖色的,粗硬厚重得像土布,我做了件唐装喇叭袖短衫,另一件作了条雪青洋纱袴子。那是我最后一次对从前的人牵衣不舍。当然没穿多久就黯败褪色了。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,只一会工夫,就又消失了。

第五十八页:“宁可冒身体发肤的危险去躲它,倒偏偏狭路相逢,而且是在这黑暗死寂的空街上,等于一同封死在铁桶里,再钟爱的猫也会撕裂你的脸,抓瞎你的眼睛。”句首衍“宁”字。

第五十九页:“货比三家不吃亏,我这家走到那家,柜台后少年老成的青年店员穿着少见的长袍——不知道是否为了招徕游客——袖着手笑嘻嘻的,在他们这不设防城市里,好像还是北宋的太平盛世。”“货比三家”应为“货买三家”。

第五十九至六十页以下文字,又有脱字错简,仍据原稿补足、调整:

“我买了两只小福字颈饰串在细金炼条上。归途还是在黑暗中,不知道怎么仿佛安全了点。其实他们那不设防城市的默契——如果有的话——也不会延展到百步外。刚才来的时候没遇见,还是随时可以冒出个人影来。但是到底稍微放心了点,而且眼睛比较习惯了黑暗。这才看到拦街有一道木栅门,不过大敞着,只见两旁靠边丈来高的卅字架。大概门虽设而长开。传说贾宝玉沦为看街兵,不就是打更看守街门?更鼓宵禁的时代的遗迹,怎么鹿港以外竟还有?当然,也许是古,不是古迹。但是怎么会保留到现在,尤其是这全岛大拆建的时候?香港就是这样,没准。从前买布的时候怎么没看见?那就还是不是这条街,真想不到,临走还有这新发现。
   
[当然,也许是古,不是古迹。但是怎么会保留到现在,尤其是这全岛大拆建的时候?香港就是这样,没准。]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,在黑暗中特别浓烈。不是倒马桶,没有刷马桶的声音。晚上也不是倒马桶的时候。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,露天较空旷,不会这样热呼呼的。那难道是店面楼上住家的一掀开马桶盖,就有这么臭?[而且]是真还是马可孛罗的世界,色香味俱全。我觉得是香港的临去秋波,带点安抚的意味,[]在我忆旧的份上。在黑暗中我的嘴唇[]动着微笑起来,但是[]毕竟笑不出来,因为疑心是跟[]香港诀别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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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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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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