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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团圆》面世后,有读者问我编校时做过什么改动,书中文字为何与先出的皇冠版不尽相同。我回答说:我所依据的是张爱玲的手稿复印件,皇冠版系重要参考,却不曾全数照搬。《小团圆》乃《张爱玲全集》中的一册,第一卷头里印有“凡例”,这里同样适用;此书的编校,还有一些特殊之处。现略作解释,以就教高明。

    “凡例”计五条,最后一条是:“本全集为简体字版,对文内提到的书籍和文章加了书名号,明显错字则予以订正。作者特殊的用字习惯,方言用法,以及人、地、物之旧时译名则未作改动。”

    既为“简体字版”,于是变繁为简,无须缕述,但亦有例外,如“我是等着来攞命了”(手稿——以下所引均出于此——第七页)、“今天真是来攞命了!”(第六十六页),《辞海》:攞,同“捋”;捋有luō二音。此处系广东方言,音luō故仍用“攞”,以免误为音。

    至于“作者特殊的用字习惯、方言用法”,可列举很多,如“裤”作“袴”,“么”作“嚜”,“犯不着”作“不犯着”等,均未改动。其实张爱玲一向都是这般写法,如《小团圆》中一再写到“前溜海”,《私语》有云:“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,打着前溜海,……”又如“洋台”,《倾城之恋》有云:“洋台后面堂屋里,坐着六小姐,七小姐,八小姐,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,……”说来将这些归为“作者特殊的用字习惯”亦未必恰当,往往倒是当时的通常用法。又如,“二蓝大褂袖口齐肘湾”(第十三页),用“湾”代“弯”,我在整理周作人和废名的作品时都曾遇到,那里没改,这里也不改。再如“包得那么妈虎(第二十八页)、“找的这事妈妈虎虎”(第五百二十九页),妈虎”尝见于民国小说,且北京口语向来有māhūmǎhū两种说法,故不改。

    人、地、物之旧时译名”,如“毕尔斯莱”、“星加坡”、“塌塌米”等,皆一仍其旧。偶有例外:“北国凉爽的夏天,红玫瑰开着,威冶威斯等几个‘湖上诗人’的旧游之地,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。”(第三百五十九页)Wordsworth无“冶”音,疑误写“治”作“冶”,故改。

    剩下的问题就是“明显错字”了,这里先讲自己的一个原则。从前编周作人作品,自许“能不改就不改”,只要有据——无论辞书还是先前的文学作品——可查,一律不作改动。现在还是这般做法。今年二月初,出版社转达皇冠方面之意,问我对张爱玲原稿中几个字的看法。我回信说:

    “承示张爱玲手稿若干纸。所垂询的三个字:一,‘甚至于是同文跟他开玩笑’(第二百七十四页),‘文’应该是‘人’字的笔误。‘同人’又写作‘同仁’,即‘同事’。常见有人把‘人’误写作‘文’。二,‘把碧桃的钱也茹进去蚀掉了’(第二百一十四页),‘茹’()应该是‘擩’()字,这是方言,意近于‘放’、‘搁’、‘塞’。三,‘也是你跟他拉近户’(第一百二十七页),‘拉近户’,通常写作‘拉近乎’。末一处似可不改,因原为口语,有这音,字却是后定的。当然也可以改。第二处,也是先有音后有字,但因为不同音,最好改。第一处则是笔误,须改。”

    待到我编校全书,也是依此办理。大致可分为原稿有误,需要订正和原稿无误,毋庸改动两类。前一类中,有些皇冠版已经改过,不赘述。另外还有几处,如:  

“有一种含情默默的神气”(第四十页)、“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默默的微醺”(第二百六十八页),“默默”与“脉脉”意思不同,是常见的笔误,改。

    “蕊秋叫女佣拿芘麻油来”(第一百三十一页),“芘”误,改“蓖”。

“还在地上痾了泡大屎”(第四百零八页),“痾”误,改“屙”。

    后一类中,有些皇冠版改了的,而我未改,如:

    “他递过收条来,又补了支铅笔,只剩小半截,面有德色,笑吟吟的像是说:‘今天要不是我——”(第二十六页),《辞源》:德色,自以为有恩于人而形于颜色。不改“得色”。

    “蕊秋在浴室里曼声叫‘楚娣啊’!”(第三十六页),《词源》:曼声,发声而引之延长;舒缓的长声。不改“漫声”。

    “随便哪间房只要没人,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——清天白日”(第三十七页),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十二回:带着四个小廝,大清天白日,提着两对灯笼。《儿女英雄传》缘起首回:醒来!醒来!清天白日,却怎的这等酣睡?不改“青天白日”。

     “小林是个哑吧”(第一百二十三页),今多用“哑巴”,然亦有用“哑吧”者,不改。

    “满面烟容,粉搽得发青灰色,还透出雀班来”(第一百三十九页)、“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,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”(第三百八十五页),《词源》:班,杂色,通“斑”。不改“雀斑”。

    “衷气极足”(第一百五十四页),旧有“衷气”一词,不改“中气”。

“感情滂溥的声气”(第一百九十二页),古文偶见“滂溥”(pāngpǔ)用法,不改“滂礴”。

    “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,像绊嘴似的”(第二百二十二页),旧有“绊嘴”写法,不改“拌嘴”。

    “多洗澡伤原气的”(第二百二十二页),中医有“原气”一说,不改“元气”。

     “不是一天到晚拈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席”(第二百二十八页),《词源》:拈斤播两,喻过分计较。不改“掂斤拨两”。

    “九莉的妈是自扳砖头自压脚(第二百四十五页),汪仲贤《上海俗语图说》有“自扳砖头自压脚”一条,据书中解释,“扳”是与“推”相反的动作,所以这句话与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”还是有区别的;张爱玲《对照记》亦云:“我终于逃出来投奔我母亲。去后我家里笑她‘自扳砖头自压脚’,代背上了负担。”“扳”不改“搬”。

    “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,一个豆付担子挑进来。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,穿长袍,手里拿着个小秤,掀开豆付上盖的布,秤起豆付来”(第五百零三页),“豆腐”俗写作“豆付”,鲁迅《随便翻翻》有云:“譬如我们看一家的陈年账簿,每天写着‘豆付三文,青菜十文,鱼五十文,酱油一文’,……”不改“豆腐”。

    另有一处,确实有误,却也没改:“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,《旧约》是史诗,《新约》是传记小说,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稣告诉犹大:‘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。’”(第三百八十八页)犹大”当为“彼得”,然此非学术著作,不必代为改正。

    编校尚有一项,即是一篇之内,同一个词用法统一,《小团圆》亦是如此,如辩论之意,“辨”、“辩”统一为“辩”;凭藉之意,“借”、“藉”统一为“藉”,等等。但亦有例外,手稿中“阑干”、“栏杆”并用,皇冠版统一为“阑干”,我却以为作者用意,自存差别。凡用“栏杆”者,如“有人倚着木柱坐在门口洋台栏杆上”(第六十一页)、“朱妈倚在楼梯栏杆上”(第二百四十八页)、“木栏杆的床不大”(第四百五十页),都是木制;凡用“阑干”者,如:“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”(第一页)、“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”(第五页)、“亨利嬷嬷陪着在食堂外倚着铁阑干谈话”(第十八页)、“两旁乳黄水泥阑干”(第二十三页)、“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”(第五十页)、“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”(第七十页)、“比比倚在铁阑干上”(第七十页)、“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马路边上铁阑干上谈天”(第一百零五页)、“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”(第一百七十七页)、“铁阑干外一望无际”(第四百六十六页)、“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”(第四百八十二页)、“在船阑干边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”(第五百三十五页),都非木制,故仍其旧。唯有“后搭的一排小木屋,沿着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,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,看着不寒而栗”(第二百二十九页)一处,仿佛例外,但未写明什么材料,是以不改。

    张爱玲手稿中有两处,格式有些特殊:第九十页,“咝润嗯嗯唔唔!”一行,字写得较他处明显大些,以示大声——“这次近了,地板都有震动”,我安排加大一号字体;第三百九十九页,毓恒给蕊秋的信中,三个“职”都偏右侧,合乎旧式公文中下属对上司的自称格式,我安排印成小一号字。

    《小团圆》手稿第二十二页,“好了,我还要到别处去,想着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。”

皇冠版漏排别”字,兹据原稿补齐。原稿复印件第一百零二页,“所以比较世不去冒这险做防空员”一句,“世”后似缺“故”,此字居一行之末,疑是写在纸边,没复印上。皇冠版无此字,并删去“世”字,我则给补上了。这回见到宋以朗先生,他说着人核对原稿,果然复印有所遗漏,那个字与我所补恰好一致。另外第一百八十一页,“两人约定双服毒情死”一句,似应是“双双”,疑为作者笔误,我不揣冒昧代补了这个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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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12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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