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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“穆齐尔的作品直到今天还使我入迷,也许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全部理解了他的作品。”这是卡内蒂获诺贝尔奖时说的话,而穆齐尔是他所要衷心感谢的四位作家(其他三人是克劳斯、卡夫卡和布洛赫)之一。多年以后我读了《没有个性的人》,觉得卡内蒂正道着我此刻的一种状态:“入迷”,却并不“全部理解”。我以整整十天时间读完一千二百页的译本,未曾漏过一字一句,不时仍有难以企及之感。不同于卡夫卡的深刻,穆齐尔是博大,当然博大可能也包含着深刻。对卡夫卡我觉得契合,对穆齐尔则只能说是入迷了。博大是无边际的;如果以博大为边际,那么也可以说是饱满。说来这个人正是如此:随便出门一走,是有意义的;遇着什么事情,是有意义的;听到什么讯息,也是有意义的,……与世界的任何接触,都能引发一种“穆齐尔式的感受”。然而就其中某一点而言,感受何以达到如此饱满程度;就写作这一过程而言,又怎能将饱满的感受保持始终,仍然是不可理喻的。卡内蒂说:“我向他学习的东西却是最难的东西:这就是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从事自己的创作,但却不知道这个创作是否能完成,这是一种由耐心组成的冒险行动,它是以一种近乎非人道的顽强精神为前提的。”这里“冒险”与“近乎非人道”,也许都应该从饱满这一意义上来理解罢。

    文学史一类书中,概述《没有个性的人》内容往往不得要领,因为其中最主要的成分根本无法概述。这说得上是一部关于欧洲文明的集大成之作,——当然也可以说,是对欧洲文明的彻底颠覆乃至终结之作。对作者置身其间的现实世界的关注,无疑是小说的层面之一;在这一点上,穆齐尔比卡夫卡犹有过之,他笔下有针对性的讽刺意味更强。然而他们同样拒绝直接描摹现实。卡夫卡写的是寓言;作为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主体的“平行行动”,也可以被看作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概括,是现实层面之上的另一层面。至此穆齐尔便与卡夫卡分道扬镳了。卡夫卡是内敛式的,他把寓言挖掘成一口深井,直达我们整个存在的根本;穆齐尔则是弥散式的,对他来说,寓言只是由头而已,是他的思想和现实的一种链接。“平行行动”有如一场狂欢,而狂欢的主角是思想。所谓思想,与前述感受意思相近,分别对应着“现实之上”和“现实”;或者说感受升华为思想更为恰当。不过这一升华却并不是提纯,恰恰相反,一切变得更为繁复,弥漫,无边无际。小说的主人公乌尔里希说:“人们必须重新夺取非现实,现实不再有什么意义!”《没有个性的人》写的正是从“现实”向着“非现实”的衍化过程,不过这一过程未必体现为时间向度或因果意义上的序列,而首先发生于各个环节,它有着不同的方向;就整部作品而言,虽然情节上有所进展,却始终均匀地保持着“现实-非现实”的状态。

       昆德拉在《小说的艺术》中揭示了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不同于以往小说的特色:“小说家有三个基本的可能:讲述一个故事(菲尔丁);描写一个故事(福楼拜);思考一个故事(穆齐尔)。”但对穆齐尔来说,重要的不仅在于思考,而且在于思考方式。穆齐尔的博大世界就展现于这一思考方式。这是“非现实”的真正含义。乌尔里希与其说是小说的主人公,不如说是小说中最主要的思想历程,就像其他人物如阿恩海姆、克拉丽瑟、阿加特和施图姆将军等也分别是不同的思想历程一样。而穆齐尔并不完全认同于任何一个人物。小说中有番话说:

    “所以精神就是大随机应变者,但是它自身却是哪儿也逮不着,人们几乎会以为,除了坍塌以外,它的效应没留下任何别的东西。每一个进步是个体上的一种收益和整体上的一种分离;这是一种权力增长,它导致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的不断增长,人们欲罢不能。乌尔里希觉得自己回忆起了这个几乎每小时都在增长的、事实和发现的身体,精神如果想仔细考察某一个问题,今天就势必会从这个身体上显现出来。这个身体正在脱离内核。健康和病态、清醒和梦幻头脑之各种形态的,各地区和各时期的无数观点、意见、有序的思绪,虽然像几千个敏感的小神经束那样充满他全身,但却缺乏把它们联合在一起的闪光点。”

    如同这里所描述的,乌尔里希也好,其他人也好,整部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也好,思想始终是作为过程而不是作为线索存在的。所有思想都拒绝秩序,始终在变化之中,追求的是瞬间的丰富性,而不是整体的系统化,——这是穆齐尔“思考一个故事”的关键所在。而在他看来,只有如此,思想才真正成其为思想。乌尔里希说:“我从未隶属过一个持久的思想。没有这样的思想。”也可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《没有个性的人》未及完成之事。据马丁·赛莫尔史密斯在《欧洲小说五十讲》中说,作者于“一种序言”、“如出一辙”和“进入千年王国”(没有写完)之后,还曾计划写“结论”,然而“他一直没找到乌尔里希的自我完善方式”。在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中,思想意味着无限可能性,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“自我完善方式”。

    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中译本面世,也许是最近十年间文学翻译和出版领域最重大的事件。我不写小说;如果我写小说,可能会因此而感到某种困难。它动摇了我们一向对感受、思想和写作之类概念的理解力,而这些正是小说创作的基础所在。——其实仅仅作为一个感受者和思想者,我也不无困难之感。读《没有个性的人》时始终有这样的印象:我躺在一间可能属于自己的茅屋中,忽然看见一座无比巨大的城堡正自天际飘忽而过(这意象显然得力于马格利特画的《比利牛斯的城堡》);一切都是莫名的,恍惚的,然而却是很早以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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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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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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