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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初买到一本香港出版的《周作人晚年书信》,乃是鲍耀明将周作人与他的来往信件,配合周氏日记的有关部分编辑而成。此一体例,较之从前读过的《周曹通信集》和《周作人晚年手札一百封》要严谨得多。说来周氏这一时期的思想、生活及读书情况,我们了解得最少,此书可以提供不少帮助。这里且拈出一个小小的例子。一九六○年十二月二十日他给鲍氏写信说:

    “前此乞赐寄精神之食粮,兹又有请求,知有写太阳族之小说,乞为在香港书店一找,无须往东京去注文,书名为《太阳の季节》,著者石原慎太郎,新潮社出版,或在其文库内。”

    按中篇小说《太阳的季节》一九五五年发表,曾获芥川文学奖,乃是日本战后轰动一时的作品。此信发出后八天,鲍氏复信说:

    “石原慎太郎著《太阳の季节》,今天已将手边一本付邮。”

    当时老人似乎对阅读此书颇感向往,在转年一月三日信中又说:

    “食物通关虽不易,但尚能通过几个,书物反似没有这样容易,狮子文六尚在浮沉中,不知《太阳の季节》能运气较好否也。”

    直到一月六日日记中始有记载:

    “得鲍耀明寄《太阳の季节》一册。”

    书一收着他显然是随即就读,然而结果却很失望。一月九日给鲍氏写信说:

    “《太阳の季节》已到来了,看了一遍,虽然‘太阳族’的思想感情,得以约略了解,唯其‘竞技’的背景,觉得极为远隔,今仍将原书奉赵,请赐查收为荷。”

    同日日记中也说:

    “得鲍耀明四日信,下午寄复信,并寄还《太阳の季节》一册,因说拳斗事殊无兴趣也。”

    一月十七日给鲍氏写信,仍谈及此事:

    “前寄还《太阳の季节》想已收到,生平与竞技无缘,故于此不感兴趣,虽然于太阳族的胡闹的意思尚能了解。”

    《太阳的季节》多年后有中译本,收在《外国现代派作品选》里。我初读周鲍通信,觉得周氏有兴致要读这书实在有点奇怪,及至看到那个结局反倒在意料之中。我想他之不能接受《太阳的季节》,或许是有着比对“竞技”即“拳斗”缺乏兴趣更深一层的原因。记得废名四十年代末在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》中谈到周作人时说:“老年人都已有其事业,不能再变化的,”这里原不含褒贬,只是知人之言而已。说来周作人之为周作人,从思想和文学两方面考虑,大约到了抗战结束写《过去的工作》、《两个鬼的文章》等文章时已经完成。此后虽然还有一个文学创作和翻译上的晚期,有几百万字的著译面世,但是如废名所说的他的“事业”,则不再有大的变动。终其一生,总归不超出人道主义即他所谓“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”的范围:一切从人的意识出发,这个人既是独立的个人,同时又是“人间”的人,所以他是以承认社会(从“人间”这个意义上去理解)的存在为前提的。而《太阳的季节》则如松原新一等所著《战后日本文学史·年表》说的:“石原慎太郎描写了所谓‘无目标社会’的青年的热情,就是说,失去了目标的‘单纯的热情’。”“太阳族”(指小说的主人公那类“行为不检点的青年”)根本就是反社会(也该从“人间”这个意义上去理解,无所谓反对的是什么性质的社会)的。这与周作人的思想正处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。

   《太阳的季节》被称作“纯战后派作家首次发表自己见解的作品”,当初获芥川奖时,日本文坛很有一番争论。老一辈的作家如宇野浩二、佐藤春夫和丹羽文雄等都表示反对。宇野、佐藤与周作人差不多是同辈的人,从日本文学史上看他们与下一代作家的区别,似乎正落在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分野之上。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。一九六五年八月七日周作人在给鲍耀明的信中说:

    “我对于明治时代文学者佩服夏目漱石与森鸥外,大正以下则有谷崎君与永井荷风,今已全变为古人了,至于现代文学因为看不到,所以不知道,其实恐怕看了也不懂的也。”

    这里“不懂”一语似乎应该以他谈及石原那书时所说的“极为远隔”和“殊无兴趣”来理解,实在也还是时代不同使然罢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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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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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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