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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前几天给扬之水打电话,谈到前人行文模糊,又不用标点符号,反倒有些便利之处。譬如现在我要写这个跋,一下笔就很为难:第一,该说《诗经》,还是说《诗》呢。第二,该说《诗》,还是说诗呢。倒不是“必也正名乎”,我是觉得先明白对象,或者说确定立场,然后才好说话。要说是叫真儿则这个真儿也是该叫的也。譬如《诗》之研究向有经学文学两派,我们如果自居后者,当然不必再提什么“经”;如果厕身前者,“经”之一字就还不能省下。就算旨在用艺术眼光对《诗》作鉴赏批评,那么所说还有特指或泛言,具体或抽象的区别,也就是《诗》的艺术或诗的艺术的区别。所以如果把这个《诗经》或《诗》或诗的问题弄明白了,或者有所界定,那么一切就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。

    《诗经别裁》前言开宗明义就说:

    “说起‘诗三百’,我们今天总把它看成是‘纯文学’,不过当时却不然,后世所说的文学,以及官僚,文人,民间,这些概念那时候都还没有。《论语·先进》中说到的孔门四学,曰德行,曰言语,曰政事,曰文学,此所谓‘文学’,包括《诗》,也包括《书》和《易》,大致是指流传于当时的文献典藉而言。而《诗》不仅是美的文辞,而且是美的声乐,故它既是文典,而又可以作为‘乐语’,作为‘声教’,为时人所诵习。”

    显然经学文学两派都不算,既非以《诗》为经,又非以《诗》为诗,而另走一条以《诗》为《诗》的路子。我们不妨把这称之为“还原的读法”。也就是说,回到《诗》的年代,根据《诗》的功用和性质,去体会《诗》的含义。也可以认为这是返回《诗》的语境的一种读法。“诗三百”只得一部,读法却有不同,套用一句老话,就是“《诗》无达诂”,从接受美学考虑似乎都能成立。然而相比之下,无论经学还是文学都接近于为《诗》创造新的语境,而这一种读法大概是发挥最少的了。

    如果说经学派重视的是教化,文学派讲究的是诗意,“还原的读法”则力求体会《诗》中的人情,前言中讲得很清楚:

    “五百年云和月,尘与土,虽然世有盛衰治乱,但由《诗》中表现出来得精神则是一贯。其中有所悲有所喜,有所爱有所恨,也有所信有所望,不过可以说,健全的心智,健全的情感,是贯穿始终的脉搏和灵魂。孔子取《诗》中之句以评《诗》之精神曰‘思无邪’,真是最简练也最准确。”

    这里提到孔子,此种读法正可以上溯于孔子论《诗》,孔子去《诗》的年代不远,庶几仍旧在那个语境之中,所谓“还原的读法”,亦即还原到孔子也。《论语》记载他的意见,最重要的莫过于这样两条: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‘思无邪。’”(《为政》)“小子何莫夫学诗?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;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;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(《阳货》)后来经学文学两派,多少都与孔子所说有些干系,但已经对其原意多所扬弃。譬如从文学角度出发,则希望将“思无邪”与“诗可以……”分开,或者把“诗可以……”所涉及的教化意义和社会功用去掉。孔子所谓“思无邪”,有两点值得注意,即“思”字作何理解,“无邪”又作何理解。依经学派之见这大约就是正统观念,文学派好像尽量绕开不顾,《诗经别裁》则解释为“健全的心智,健全的情感”,这样连带着“诗可以……”云云就都讲得通了。即如《伯兮》一篇所说:

    “‘诗三百’,差不多篇篇有情,所谓‘兴、观、群、怨’,不过也是说着‘有情’二字罢。其实若以一部《论语》论‘圣人’,则这位圣人实在还是性情中人,他的钟情于《诗》,正是很自然的。”

    在《论语·八佾》中,孔子还有“《关》,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的说法,依《诗经别裁》看来,这与“思无邪”意义相当,仍是在描绘先民那份人情。所以《汉广》一篇说:

    “这里似乎用得着‘乐而不淫’、‘哀而不伤’的意思,但它却与道德伦理无关,而只是一份热烈、持久、温暖着人生的精神质素。《诗》写男女,最好是这些依依的心怀,它不是一个故事一个结局的光明,而是生命中始终怀藏着的永远的光明。它由男女之思生发出来,却又超越男女之思,虽然不含隐喻,无所谓‘美刺’,更非以微言大义为为政者说法,却以其本来具有的深厚,而笼罩了整个儿的人生。”

    以上这些说法,构成了《诗经别裁》的出发点。前面讲到与文学派的区别,区别亦止限于此。实际上作者从这一点出发之后,尽量接受了文学派的意见。因为《诗》仍是诉诸某一文字形式,人情仍是要具体表现出来,还是一个文学问题。揭示了“写的什么”,接下去就不能回避“怎么写的”,而这里是用“《诗》的看法”来吸纳“诗的看法”。由于坚守自己这样一个出发点,在“别裁”历代对《诗》的“诗的看法”时,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特色。

    讲到“诗的看法”,最基本的其实是感受问题。文学范围内的感受可以包括两类,一是情感感受,一是审美感受。前者发自心灵,后者出乎感官。《诗》实际上往往同时给予我们这样两种感受。然而由于感受者的修养不同,感受的深浅有所不同;感受者的兴趣不同,可能某一种感受强烈而另一种感受淡漠。《诗经别裁》重在体会人情,这并不是一句空话,处处都落实于作者细微而深厚的情感感受。反过来也可以说,正因为作者对《诗》的情感感受细微而深厚,才能够从人情上对《诗》有整体把握,以及与孔子“思无邪”的说法产生共鸣。比较而言,书中重视情感感受明显要超过审美感受。《月出》一篇中有番话,最能说明这一点:

    “诗中用来描写佼人的文字,全是抽象的。虽然凭了‘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’,我们仍然想象不出硕人的美丽,但诗人总是在那里为伊画像。而《月出》只是写感觉,却不要别人‘看见’,其实诗里本来也只有‘心的眼’,是思可感,形不可见也。仍以《硕人》作比。《硕人》全是戏剧的效果,不但为美人设色敷彩,而且明晃晃灯光打成一片,只是要人看得真真切切。《月出》,则纯是诗的效果,举出‘佼人僚兮’,不过要你知道思之苦闷所从来,说到底,佼人只在伊心里,而不在你眼里。”

    这里标出“心”与“眼”的区别甚有意思,《月出》“虚”或抽象,反而有所感受,《硕人》“实”或具体,反而缺乏感受,因为其间感受的对象和主体都有所不同,感受本身就不是一种性质。在《月出》中作者得以获得情感上的交流,诗中有此一番情意在,就能被她所体会,哪怕情意如此飘悠,对象只是隐约一个影子。而《硕人》中呈现的是人体感官之美,要求我们也能启动感官去感受它。即如作者所说:

    “《硕人》是《诗》中写女子写得最美的一篇,却又是最无情思的一篇——有情思者,诗在心里,无情思者,诗在身外也。”

    《诗》流传后世只剩下文字,然而我们阅读之际,所有感官都可能间接地发挥作用,最终审美感受就是整体的,综合的。在《硕人》中,“硕人其颀”、“硕人敖敖”为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”所具象化,除了诉诸我们的视觉外,也诉诸我们的触觉、温觉,乃至嗅觉,硕人之美亲切可感。而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,使硕人之美由静态转为动态,她就是活生生的。《诗》中类似例子不少,如《泽陂》:“有美一人,硕大且卷。”“有美一人,硕大且俨。”也是呈现于我们的感官世界。作者对情感对象与审美对象的兴趣并不相同,在情感感受与审美感受之间有所偏重,这多少影响到这本书对《诗》的“诗的看法”。

    《诗经别裁》总体上对《诗》的人情把握,和在细部对《诗》的情感感受,其间有着明显的呼应关系。与此相关联的是在另一方面,即从创作方法上对《诗》有着新的理解。在很多篇章中,都特别标举一个“思”字,与“事”作为对比。如《泽陂》一篇所说:

    “只是此诗不关乎‘美刺’,自然也说不到‘礼义’上去,而所谓‘言其情而不及于乱’,今不妨称作只言‘思’,不言‘事’。……吴桥曰:‘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,虚作则无穷。《雅》、《颂》多赋,是实做;《风》、《骚》多比兴,是虚做。’‘实做’,写事也;‘虚做’,写情也,也可以说,是铸造一心中境象。只是《风》与《骚》又不同,它所用的材料,尽为生活中之实有,尽为切近的人间事情,故虽一点事外远致,但朴茂质实中的亲切,依然是本色。”

    这种理解,可以认为是作者把对《诗》的整体上的把握,即“‘诗三百’,差不多篇篇有情”,予以方法化了。同时因为有着细微而深厚的情感感受做底子,这一有关《诗》创作方法上的独特见解也就得以扎下根来。这样三个方面,或者说三个层次,彼此之间相互支持,为《诗经别裁》构筑了一个相当完整的理论构架,所“别裁”的历代“诗的看法”都被有机地纳入其中,而最终对于《诗》的解释也能够自成一家之言。

    《诗经别裁》虽以“思”与“事”作为对比,目光却仍然时时投注在每首《诗》中的人情上,“思”虽然是“虚做”,后面的一份人情却是实的,而且比“实做”的更为切实。这是“思”的说法的实质所在。然而我们不妨撇开这一层,真的去考虑一下“思”与“事”内容的此虚彼实,——虽然说起来作者多半对此没有太大兴趣,我甚至觉得在她看来“虚做”抑或“实做”并无所谓。从虚实意义上讲,“思”与“事”与传统的赋比兴说多少有所重叠,但有时亦是在不同层面上讲话。依朱熹《诗集传》所言,“赋者,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。”“比者,以彼物比此物也。”“兴者,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。”至少讲到比、兴时,并未涉及全篇的写法。而《诗经别裁》所标举的“思”,有时是就整首诗而言的。这一问题其实相当复杂,“《诗》无达诂”,用在这里可能就更为合适。

    譬如《关》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差不多人人尽知,然而就中为“君子”所惦记着的“淑女”,到底是在什么地方,跟“雎鸠”、“河洲”,还有后面的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”等又是怎样一个位置关系,好像并无确切说法。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、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”,与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以及“寤寐求之”、“琴瑟友之”、“钟鼓乐之”,究竟哪个是真的,哪个又是想的呢。清人毛先舒《诗辨坻》说:“诗有赋比兴,然三义初无定例。如《关》,《毛传》、《朱传》俱以为兴。然取其挚而有别,即可谓比,取因所见感而作诗,即可为赋,必持一义,殊乖通识。”他一下子把这里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给说到了。

    在前引朱熹的话中,兴曰“他物”,比言“彼物”,“他物”和“彼物”都非此刻所见,如此则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和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”乃是虚拟,而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云云倒是实在。反之,“雎鸠”、“河洲”和“荇菜”是当下见着,而“淑女”、“君子”是联想所及,也说得上是用的兴或比的手法,只是“他物”或“彼物”与“此物”掉了个个儿。然而无论是兴是比,“他物”或“彼物”与“此物”总有分别,二者多半就不在一个情景之内。此外还有两种可能:诗中所写到的都是实际所见,如毛氏所说,通篇只有赋之一义;或者所有这些俱出于诗人的想象,在他头脑中营造出那么一个境界,这样不但赋说不上,连本来意义上的比与兴也不沾边,恐怕接近于《诗经别裁》所说的“思”了。

    赋比兴“三义初无定例”,当然不只见于《关》。《关》之中或兴或比或赋,诗意自有区别,然而尚不及另一首《风雨》来得明显。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”朱熹说:“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。”则通篇是赋,“风雨”是“当此之时”,“见君子”是“见其所期之人”,一概都坐实了。郝懿行《诗说》说:“寒雨荒鸡,无聊甚矣,此时得见君子,云何而忧不平。故人未必冒雨来,设辞尔。”这合乎前述兴义,“风雨”云云是实,“君子”云云是虚。李诒经《诗经蠹简》说:“三章反复咏叹以尽其喜幸之情致,写风雨鸡鸣如在眼前耳畔一般。然其妙处尚不在此。盖两句全是为‘云胡’作势,有此一开,则‘云胡’句异样精彩,不然,则索然无味矣。”这也是兴,不过转过来成了“见君子”是实,“风雨”倒是虚拟。毛公《序》说:“思君子也,乱世,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。”则“风雨”是象征“乱世”,“君子”虽然真有,却只在“思”之中,也还是虚的。好像硬讲都是讲得通的,《诗经别裁》也说:“只是读诗却不能如断案,这里也并不存在一个明明白白的是与非。”然而说法归说法,诗却不是道理,诗意谈不上是非,乃有高下之分。细细品味,还当说郝氏体会诗意最深,朱子和毛公说法虽然一正一反,意味都少得多,李氏许是根本不懂诗了。说这些似乎要另挑一个话头,其实此处诗意就是人情。

    按照前述朱熹说法,赋比兴的区别在于,赋是只有“此物”,比是既有“此物”,又有“彼物”,兴中“他物”亦即“彼物”,“所咏之词”亦即“此物”。但是在比中“彼物”并不构成境界,只取某一相通性质用来作比,用完也就完了,兴则“他物”和“所咏之词”都能构成境界。这给我们一点启示:所谓赋比兴,是要解决《诗经》的虚实问题;反过来说,《诗经》中有虚实程度的差异,表现出来就有赋比兴的区别。所以与其说这是作诗之法,不如说是读诗之法。说赋,说比,抑或说兴,读者与诗人之间,自有关乎诗意的某种悟会。这里能够决定取舍的还是诗意。诗的虚实问题,换个说法,也就是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。今天看来,无论用于诗的创作还是诗的研究,赋比兴在概念上都未必十分周密,但却是在当时理论条件下论家对于《诗经》中主体与客体如何结合的一种把握。

    赋比兴又可以被看作是在探讨《诗经》所涉及的诗中物象之间的关系问题。这里插一句话,诗中所有物象,统可区分为形象和意象两类,而它们的区别,正在虚实之间。也就是说,形象来自眼见,意象出乎心想。如果我们引进这一说法对赋比兴加以体会,或许能进一步有所发现。即以前述朱熹对赋比兴的界定为依据,兴云“他物”,比谓“彼物”,可见都非眼前实景,都是想象,所以有别于“敷陈其事而直言之”即直接描写“此物”的赋。赋涉及的当然都是形象。但是兴、比还不能说就用了意象,而只能说是意象的雏形。因为兴在“他物”之外还有个要“引起”的“所咏之词”,比更于“彼物”之外还有个比的对象的“此物”。意象是相对于“此物”的“他物”或“彼物”,但是一切意蕴兴会都包涵在这个“他物”或“彼物”之中,也就是说,在意象中诗的主体与客体是完全融为一体的。当兴限于兴之所起的那个来自想象的物象本身,“他物”之外不再有要“引起”的“所咏之词”,就是意象。同样比也如此,单单是个“彼物”,不再有比的对象的“此物”,就是意象。简而言之,兴而非兴,比而非比,当然首先都不是赋,就是意象。赋、比、兴、意象仿佛成一序列,比与兴正好是形象到意象之间的过渡。《诗》倘若真如历来说的运用了赋、比、兴当中任何一法,或者几法混同使用,则尚无真正的意象可言;换句话说,《诗》中主客体还没有融合到那样一种程度。只有关于《关》的第四种说法,或毛公论及《风雨》的意见,才说得上完全用的诗的意象手法。而《诗经别裁》引入“思”来解诗,在某种意义上与意象说正是一致的。虽然方才说过,至少在《风雨》中,这并不是诗意最深远的一种写法。

    话说到这里,我知道几乎已与《诗经别裁》的本意无甚关系了,而且这也不是作者的兴趣所在,只是暴露了为她写跋的人的面目——说来我多半儿还是属于文学一派。真的如此,那也不妨借题发挥,乘机贩卖一些私货。虽然我绝不“攻乎异端”,我承认《诗经别裁》说的确实有道理,写的确实也很精彩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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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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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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