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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穆的著作,前后读了将近十种,其中最有启发的要属《先秦诸子系年》和《庄子纂笺》,但这都是大书,不是几句闲话所能对付过去的。现在要谈几种小书,即《八十忆双亲  师友杂忆》、《湖上闲思录》和《中国史学名著》是也。上来且先一讲我对钱穆总的印象。此老无疑根底很深,学问不小,只是立场太过正统,态度太过峻直,有些好为大言。所以看他的书,多从小处着眼,大处往往不敢苟同。相比之下,我喜欢的是“学问正,思想邪”的一路学者。从前孟子说:“有王者起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)钱穆显然也有这番抱负。在我看来,此乃儒家最不可爱之处。这一层亦见于《中国史学名著》。书中线索清晰,说是打通之作也不为过,然而其所特别标举的“写历史的精神”、“写史人的义法”或“史书背后的史情和史意”,又似乎不甚是个道理。尤其过分高抬《春秋》,姑且讲真为孔子所作,孟子所谓“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”,也只是说说而已;钱穆则据此立论:“时代的杂乱,一经历史严肃之裁判,试问又哪得不惧?孔子以前的乱臣贼子早已死了,哪会有惧?但《春秋》已成,孔子以下历史上的乱臣贼子,则自将由孔子之作《春秋》而知惧。”不啻“像煞有介事”,谁能拿这当真呢。从前胡适曾说钱穆“未脱理学家习气”,我不知道确切所指,大约这也算得一例。然而如前所述,读此书颇可长些见识,这原是讲演录,写得清简通脱,很是好读。

我一向认为钱穆是学问家,不是思想家。及至看了《湖上沉思录》,更坐实了这一想法。这是钱穆自说自话之作,意思浅近,与《先秦诸子系年》等相比较,最可看出功夫差别。然而如若不以深刻求之,只作“人生絮语”一类文字看待,则自有一种亲切意味在也。比方讲到鬼神二字:“东方人说,鬼者归也,神者升也。鬼只是已死的人在未死的人的心里残存下的一些记忆。那些记忆,日渐退淡消失。譬如行人,愈走愈远,音闻隔阔,而终于不知其所往。至于那些记忆,仍能在后人心里活泼呈现,非但不退淡,不消失,而且反加浓了,反而鲜明强烈地活跃了,那便不叫鬼而叫神。鬼是死后人格之暂时保存,这一种保存是不可久的,将会逐渐散失。神则是死后人格之继续扩大,他将洋洋乎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,永远昭昭赫赫地在后人之心目中。如是则鬼神仍不过是现在人心目中的两种现象,并非先在的确有的另外的一物。”此种感悟,可谓既不违科学,又不离人情,正是恰到好处。而由此一例,又可体会钱穆笔意之舒徐自在,以文章论,实在也是好文章了。

《八十忆双亲  师友杂忆》成于晚年,作者自谓“下笔力求其简”,《中国史学名著》中亦针对范晔之“迁文直而事核,固文赡而事详”说:“‘赡’就不如‘直’,‘详’亦不如‘核’。若使文赡而不直,事详而不核,那就要不得。”若论行文特色,正在“简”与“直”上,与《中国史学名著》与《湖上沉思录》均有不同。读此三书,乃是三副手笔,然而气象深处,又俨然一个人也。《师友杂忆》内容丰富,意思沉着,我想特别提出一条,便是有趣,足以打消不少“理学家习气”。譬如:“游西安毕,遂于归途游华山。……起程未半小时,路旁暴徒骤集,两人胁一车,喝停。余随身仅一小皮箧,肩上挂一照相机,乃此行特购,俾学摄影。两暴徒尽取之,并摘余脸上眼镜去。其余数十辆车,大率尽劫一空。余忽念此游华山,乃余平生一大事,失去眼镜,何以成游。遂急下车追呼,余之眼镜乃近视!他人不适用,请赐回,无应者。同游挟余行抵宿处,余终不忘怀。念暴徒或戴上眼镜不适,弃之路旁,乃又邀一学生陪余重至劫车处觅看,竟无得。废然归,一省府随员来云,闻君失去眼镜,我随身带有另一眼镜,请一试。余戴上,觉约略无甚大差。乃喜曰,此行仍得识华山矣。再三谢而别。”最是见性情处。我先说正统,次说不离人情,末了归为有趣,三书读毕,钱穆之各个侧面逐一展现于我眼前,书也算是读得有趣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○○一年五月七日

 

 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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止庵

止庵

12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止庵,1959年生于北京,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(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)。做过医生、记者等。出版有《樗下随笔》、《如面谈》等。 周作人、张爱玲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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