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贺恭一郎探案集是东野圭吾创作的系列推理小说,迄今共出了九本,均以加贺恭一郎为主人公。在第一本《毕业》里加贺是个大学生,那时他还是业余侦探。在第二本《沉睡的森林》与《毕业》之间,加贺有过另外一个职业:中学教师。从《沉睡的森林》起,直到最新的一本《麒麟之翼》,加贺都是警察。加贺探案集基本上属于推理小说中的一类:警察程序小说。
书中多次描写加贺的相貌:个子挺高,轮廓鲜明,目光锐利,牙齿很白,三十多岁。这使我们想到,正是《红手指》、《新参者》、《麒麟之翼》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的男主角阿部宽的那个样子。
在整套探案集里,加贺谈过两次恋爱。第一个恋爱故事发生在《毕业》里,开头是加贺向同学沙都子求婚,他说“我喜欢你,嫁给我吧”。但并没有要求对方给他回复,他只是说我想在毕业前把这件事了了,把我的心愿说出来。到小说结尾,那女孩问:“你现在还想和我结婚吗?”加贺答:“想着呢。”“哦……谢谢啊。”“真可惜啊。”“可惜。”这几笔写得很好,正是日本人表达感情的样子。第二个恋爱故事是在《沉睡的森林》里,他喜欢一个芭蕾舞女演员,但是也没有成功。在《沉睡的森林》还多次谈到他去相亲。以后加贺就没有感情故事了。我们可以把加贺的恋爱看成他的成长的一个阶段。从《毕业》开始按照时间顺序读这套书,能看出加贺的人生历程。
第七本《红手指》和第九本《麒麟之翼》里比较多地讲了加贺家庭的事情。加贺的母亲出走了,加贺将此归咎于父亲。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比较特殊。父亲病了,他一直坚持不去医院探望,直到父亲去世。然而加贺其实是非常重情的人,他在情感表达上很克制。这一点,与加贺破案的方式——特别是《红手指》——有呼应之处。
与推理小说史上那些身份、性格与兴趣迥异的人物如福尔摩斯、波洛、埃勒里奎因等相比,加贺可以说是个没有太多特点的人。除了擅长剑道之外,他好像别无什么爱好。在第四本《恶意》里,加承认“语言文字水平一向很低的我,既不懂分章断句,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”、“画得怎么样,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一片空白”。过去那些侦探都是绅士。加贺不是绅士,甚至不是知识分子。在整套探案集里没有说过一句引经据典的话,也从来没有描写过他在读书。加贺只是在《沉睡的森林》里对芭蕾舞比较痴迷,那是因为他喜欢那个女演员。加贺爱看芭蕾舞,只在第六本《只差一个谎言》中的一篇里又写到一次。加贺是一个很平民化的侦探。虽然他并不是特别底层的人,他只是更接地气而已。最后三本书中写他去餐馆吃饭,也很讲究。加贺的生活并不差,有自己的品味。
我的朋友史航说,有两种侦探,一种是“牛逼型”,一种是“苦逼型”。中国古人说,人有生而知之者,有学而知之者,其实正是这么两类人。前一类智力超群,福尔摩斯、波洛、埃勒里奎因等,均在此列。警察破不了的案,他们凭自己的智力很容易就破了。
日系推理小说跟欧美推理小说的最大区别,就在这里。当然日本早期的推理小说也是学的西方写法,但至少从松本清张开始不这么写了。西方黄金时代的侦探主要是动脑,硬汉派小说里的侦探不仅动脑还得动手,松本清张笔下的侦探则主要是动脚——他必须要前往一个个遥远的地方去探看一番。《点与线》、《砂器》,都是这样。这种侦探辛苦得多,勤奋得多。
加贺也是这种“苦逼型”侦探。加贺不仅兴趣爱好与西方那些侦探不一样,这个人的性格里也有一种凡人的特点。他很接近我所认识的普通日本人,勤勤恳恳,认认真真,非常敬业。加贺这个人的特点,一是敏锐,二是执着,他把这两点发挥到极致。
加贺有一套独特的破案方法,说到底就是不厌其烦。加贺自己说:“只有弄清楚每一件事,才能辩明真相,即便没有直接关系也应如此。”(《新参者》)《麒麟之翼》中说:“他最大的武器就是这股有时甚至让人有些受不了的执着。”这就是加贺跟其他侦探不一样的地方。
加贺式的破案法看起来有点“笨”,这一点在《新参者》和《麒麟之翼》里面最明显。《麒麟之翼》最能看出加贺是怎么破案的。过去中国有个说法叫“宁可错杀三千,不可放过一个”,加贺则要把这三千逐一排查完了,才肯住手。加贺探案集中,《新参者》完全是他这种特殊的破案方法衍生出来的,换了别的侦探,这本书就不成立。《庄子》讲人得道有两种方式,第一种人是突然领悟;还有一种方式,就是把一件事做到极致,譬如庖丁解牛。加贺破案,可以说是得了道了。
《毕业》故事主要发生在一个校园,但是没有地名。这时的加贺是没有背景的。从《沉睡的森林》起他就在东京工作,但是直到《只差一个谎言》,对于东京似乎并无特别亲近之感。从《红手指》开始,特别是在《新参者》和《麒麟之翼》里,加贺变得有种归属感了,他对东京,特别对自己工作的日本桥这地方,显得特别热爱。“自从调到这里,我就每天在街上转悠。哪里有什么商店卖什么样的东西,我都了如指掌。”“看来,加贺自从赴任以来,脚步已经遍及这片街区的每一个角落。”
现在回过头去看早期的那些推理小说,包括黄金时代的作品,可能觉得已经不那么有意思了,因为故事不够复杂了。推理小说的历史,就是后面的作品不断超越前面的作品的历史。所有的作家都在做两件事:第一,把罪犯犯案写得越来越高明;第二,把侦探破案写得越来越困难,要给他设置很多障碍,不能再像福尔摩斯或波洛那时那么容易。
加贺探案集中,从破案的角度来说最难的,当数《谁杀了她》。这里加贺有个破案方面的竞争者——所有的线索先被他所接触,他给加贺留下一点线索,但却破坏更多的线索,加贺只能捡他的漏,只能根据他有意剩下和无意漏过的证据加以分析。这不仅是加贺,恐怕也是所有侦探所遇到的最困难的局面了罢。然而最终加贺还是凭借他特有的敏锐与执着破了案。
加贺遇到的另外一次非常困难的局面是在《恶意》里。在这个案件里,很快就知道谁是凶手了,但是加贺所面临的困难才刚刚开始,而悬念也远远没有结束。看过《白夜行》就知道,“恶”是东野圭吾所最喜欢探讨与挖掘的问题。他的作品在这方面所达到的深度,其实超过了很多纯文学作品。《恶意》所揭示的是,恶可能是没有底线的,是个深渊,人可以没完没了地恶下去。而在另一部更是一上来就知道谁是凶手的《红手指》里,揭示的是,善可能残存于恶的底线之下。推理小说属于类型小说,但是加贺探案集中的这两本,置于纯文学作品之列毫不逊色。
加贺探案集的九本中,最多释放善意的是《新参者》,最多揭示恶意的是《恶意》,这应该说是加贺世界的两极。九本书各具特色,写法不一样,其中《谁杀了她》和《我杀了他》都是开放式的结尾,这是东野圭吾特有的写法。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家范达因在“二十条规则”的第十五条中说:“谜题真相必须明晰有条理,可让有锐利洞察之眼的读者看穿,我的意思是,在案情大白之后,读者若重读一遍小说,会清楚地发现,破案的关键始终摆在他眼前,所有的线索也无一不指向同一名凶手。如果他跟侦探一样聪明的话,不必等到最后一章就可以自己破案。当然,这样的读者的确是存在的。”可以把《谁杀了她》和《我杀了他》看作是作者向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致敬之作。
作者东野圭吾与他笔下的人物加贺恭一郎的关系,其实有如柯南道尔与福尔摩斯的关系,或克里斯蒂与波洛和马普尔小姐的关系。可以这么说:让侦探或警察遇见什么案件,或者说遇见什么对手,是作者的事;但是这个侦探或警察怎么来破这个案件,就是他自己的事了。优秀的侦探或警察都有他自己的破案方法,这也是读推理小说最有意思的地方。前面提到,在加贺探案集中,《新参者》纯粹是加贺按照自己那套方法破案的产物。另外如《恶意》和《麒麟之翼》,案子好像已经破了,加贺却要从这里开始起步,这就是加贺所特有的一番作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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